出发 九月十日,天哭丧着脸,显得很阴沉,朦胧细雨一直下个不停。一早起来就开始收拾行囊。一位驴友的话不断提醒着我:“真正有经验的背包客,会将负重降到最低,即使是一根绳子,也要剪去多余的部分。”为了减轻重量,把一斤士力架抓了一半出来,把一斤巧克力抓了一半出来,两块压缩饼干留下了一块,咖啡、紫菜、方便面留下了一半。背上沉重的背包站在电子称上,八十八公斤,负重二十四公斤,超过了人体重量三分之一的负重徒步舒适重量。晚七点,女儿送我出了家门。乘公交、转地铁,在火车站分别那一刻仍提醒我:“到了中甸把帐篷寄回来,轻装去雨崩。”女儿长大了,知道担心老爸了。此行的行装是女儿一同与我购的,火车票是女儿网上预订的,钱是女儿付的,去火车站是女儿送的,说明女儿对我此行是支持的,我很高兴。 好久没有坐火车了。车站广场人山人海、人头蠕动,嘈杂的声音充满夜空,进站的人排起长龙。我背着包,检票、查包、验身份证、进站。车站大厅里各种气味弥漫空间,与雪亮的灯光很不协调,像把人装在一个充满异味密闭透明的盒子里,让人闭息。几个穿着列车员制服的中年妇女站在手扶电梯旁,不断热情地喊着可提供帮助,从旁边的小门提前进站,前提是要付十元钱的服务费。我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观察着四周。进站大厅的椅子早已坐满,过道也站满了人,人们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穿梭于大厅,高喊着忙碌着。只有老弱病残孕的候车区静一些,其间不乏混杂着青壮年人。我试着混进了老弱病残孕候车区,找个旮旮坐下来,有些诚惶诚恐。不安的心直抵道德底线,不断地为自己找着享受老弱病残孕的理由。自知理屈的我又不断地掩盖着内心的空虚,给自己打着气。想着在剪票员面前一定要装老,弯腰驼背、一腐一拐、气喘吁吁进站,别让她看出我还差一年零四个月四天才进入法定老年区。当混进了剪票口,又昂首挺胸、精神抖数装起小来,把自己装进了年青人争先恐后、你追我赶的队伍里。 上列车门梯时,列车员友善地拉了我一把。关心地问:“去旅行?” 我点点头。 “去哪里?” “泸沽湖。” “背这么重?” “没办法。” 我第一个跨进卧铺车厢,在慢慢地放好行李后,感觉享受老年的待遇真好。 成都开往西昌的火车准时出发了。载着我的憧憬、期盼和行程的迷茫。 西昌到泸沽湖 九月十一日,雨。 清晨,火车在霏霏细雨中进站。背上与我不太相适的背包,踏着雨水在地面形成的水流,在撑满五颜绿色雨伞的车站广场上急速穿行,避开人流,大踏步登上12路公交车。一元钱乘到旅游客运中心,去泸沽湖的票没有了,只好乘八点半去盐源的车。 去盐源的路沿着一条沟谷行进,晨曦中偶尔穿透云层的阳光喊醒了落在沟里的雾团,向四周山体散开,然后争先恐后向山上爬去,在半山腰停下来歇歇脚,等到全部汇集时,山腰绕出一层云带。云带下绿草青青,牛羊成群,云带上雾色茫茫,云雾缭绕。走出山谷,突然开阔,盐源落在一块坝子里,四周群山环绕。特殊的地里环境,使这块土地阳光充足,雨量充沛。特产的红富士苹果和花椒很受欢迎。 到了盐源,已经晚点去泸沽湖的班车正等着我们,这是好心的司机打电话通知的。 没吃午饭,没喝水,好渴。拿出梨子,正想往嘴里塞,同车的一位大姐主动要求分给她一点。大姐一行三人,是从成都去泸沽湖玩耍的,看上去渴得不行了。忙拿出刀,将没去皮的梨子分了一牙给她,又分了两牙给另外两位大姐,再将多出的一牙给了她。三位大姐都持有残废军人证,免费进了泸沽湖景区,让我好羡慕。班车司机对检票员说,我是到泸沽湖考察项目的,混过了查票口。在泸沽湖镇下车时,给了他四十元表示“谢意”。然后同三位大姐二十元包车去了她们预先联系好的客栈。客栈住宿费不是我心中的价位,只好另寻。分别时,一位大姐悄悄对我说:“车费我们已经付了,你不用付了。”出门在外,AA制的潜规则我懂,递上五元钱,三位大姐死活不收,只好作罢。 离开了三位大姐,乘车返回去了草海湖畔青年旅社,三十元住下,同室的还有一位广州来的女士。客栈老板告知,现在是雨季,也是旅游淡季,基本没有从泸沽湖徒步穿越亚丁的人。老板很热心,告诉了一位向导的电话,问之向导费要两千元,且本人在新疆回不来。本想在泸沽湖找到同行者,看来泡汤了。怎么这条世界级精品徒步的洛克线,今年这么冷清!后来知道,是前不久地震吓退了那些头脑清醒的人。 夜,雨下个不停。心里盘算着,既然天要留人,就干脆住下来再说,明天冒雨骑车环游泸沽湖。 徒步环游泸沽湖 九月十二日,间断小雨。 一早起床忽然想起骑车不如徒步,既然下雨走不了了,不如静下心来享受泸沽湖的美景。于是寄放好帐篷,背起剩余的行李,出发了。 清晨的草海被厚厚的云层压着,没有一丝风,出海的猪槽船停在茂密的水草里,船从草上行走,在湖中压出一条规整的草路。草海中树木上发黄的叶子透出早秋的气息,岸边的花儿娇嫩欲滴,宽阔的湖面没有一点微澜,整个泸沽湖死一般的沉寂。湖边阴湿的路上只有两三个背着书包的小孩行走。我一人沿着湖岸,望着远方伸入湖心的小亭,湖湾停放的木舟,从湖底长出在湖面开着点点小白花的水草,和岸上冒着炊烟的渔家。想着若是没有云层定是另一番景象。 林子里捡松茸的大叔递上几只松茸向我炫耀。松茸刚出头,挺拔粗壮,像男人延续世家的命根子。来到女神湾,一个静谧而超凡脱俗的小客栈掩映在花丛中。湖湾中两棵枯死的大树被湖岸盛开的花儿护卫着,猪槽船停靠在枯树旁。活着的死去的曾经的现在的在这个湾里共存得那样宁静。削发为妮的老板娘热情地问寒问暖,并送给我一张环湖徒步的地图,耐心地向我讲解着,不断叮嘱在雨季,泸沽湖徒步穿越亚丁的路难行,一定要找个伴。离开了女神湾,想着好心的老板 娘的叮嘱,心事重重地一人走在湖边小路上,居然碰上了昨天同车的三位大姐。她们来腐败的,我来自虐的,因此,谢绝了她们昨天约我同住一块的邀请。大姐们远远就喊:“老哥,老哥!”好像久违了的老朋友,关心地问:“为什么不把包放在客栈里?” 我说:“这是为几天后徒步亚丁热身。” 大姐们热心地说:“我们还会见面的,到时请你吃饭。” 被云层压着被霏霏细雨笼罩着压抑的心情有了些温暖,对开满路边的花儿也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路边花儿,凋谢又盛开,期盼着日月,迎来我的爱。路边花儿,微风中摇摆,伴随着日月,送走我的爱。 疏畅的心情,将既定两天负重环绕泸沽湖徒步的目标锁定在一天完成。迈着轻松的步伐来到四川境内最后一个食宿地——达祖客栈。年轻的老板娘叫我进去歇一歇,忙着为我烧开水。想起中央一台刚评选出的最美乡村教师之一,达祖小学的一群自愿支教的年青人,想去看看。问之达祖小学,老板娘竟然不知,只好放弃。 告别了老板娘,冒雨又上了路。路边的屋檐下,坐着一位嘴里衔着烟枪苍桑的老者。斜着的眼睛和歪着的下颚扭曲了脸型,口水从嘴角流出挂在烟枪上,使人感到他的前半身一定很辛酸。我忙给他照了一张相,老者看见相机中的他,扭曲的脸上滑过一丝笑。迎面来了一位背着柴草的藏族老阿妈,长期的劳作已经使她的腰直不起来,额头刻满了条条皱纹。老阿妈老远就向我拱手扎西德勒,慈祥的脸庞露出她内心真诚的祝福。我释然了,再没有什么放不下。 过了将摩梭族女儿国推向世界的杨二车娜姆家,终于遇上了一位反向雨中徒步者,让人感到并非我一人是方脑壳。 细雨中,行过一个又一个湖湾中寂静的小村子。从坡上往下望,每一个小村子都是一副静止的画!困在山坡中的草地缓缓地向湖中延伸,几棵树叶发黄的树木和枯死的树干稀稀疏疏伫立在湖湾浅浅的湖面,蓝色的湖面薄雾轻飘,几只猪槽船在湖面上若现若离,一簇簇花儿撒在弯弯的岸边。一条小路从湖中冒出,撇开花儿,穿过树下,通向草地中座座石砌木垒的房子里。房后牛羊悠悠,房上雾气渺渺。一群乌鸦站在房顶上,与牛羊做伴,视牛栏为家。 里格村坐落在泸沽湖最西北,像一轮弯月落在湖湾中。月牙北面弯弯的角伸进湖中,在湖水的涨落中,形成与湖岸若近若分的小岛。小岛在风雨中飘摇,像一首停靠在岸边的船,将要被风吹断纤绳,推向湖中。恰似蓬莱仙境,美死岛上人家,迎来过客一串串。在湖岸的一棵大树下换上冲锋裤。从木舟上岸躲雨的渔夫友善地叫我到家歇一脚。岸边渔家里的过客,透过窗户欣赏着里格村雨中的美景,也欣赏着我在这美景中落上的流动一点。 下午五点过,在大雨中来到湖南面的落水村。 铺满乌云的天空昏暗地盖在湖面上,像要跨下来。雨中沿湖岸的石板街除了我再没有人,静得只有雨水落地的沙沙声。恍惚中,远处浮现出在雨中光滑的街面上跳“雨中情”的舞者,一男一女打着一红一绿的雨伞,穿着在雨水中发亮的靴子,随着雨水落地的沙沙声,踏着明快的节奏。噼噼啪、噼噼啪,噼啪、噼啪、噼噼啪。石板街临湖一侧的柳枝被灰蒙蒙的天空压得不断向湖面低下头,石板街另一侧低矮的铺面堆满了货物,店内浑浊的灯光一闪一闪。卖银器的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闲得无聊,叫我到店里避避雨,问长问短,劝我不要再走了,住下来,为我联系了三十元一晚的住宿。 走不到起点了,只好住下。又回到了两天完成环湖徒步的初始目标。心随我动,我随心动。 九月十三日,阴转晴。 昨晚一夜的大雨到凌晨才停下。清晨,湿漉漉的落水小镇沉润在湿气中,沿湖的石板街路面浸润着雨水。透过薄雾可以看到被湖水隔开的对面远山轮廓。东方升起的太阳将覆盖在湖面上空的云层慢慢地往西方撵,偶尔露出一小块一小块的蓝天。阳光从蓝天中射出,一柱柱投向湖面,泛起一片片银白色的光。东方湖岸的高山上,团团云雾从山顶向空中升腾,南北山上的云雾静止着,西边山上的云雾一片黑压压。 多美的景色啊!忙拿出相机。没想到我这傻瓜相机比人还娇嫩,在高原上也会产生“高反”,抖动起来,似中了疯,从此再也停不下。这是我此行中的一大悲哀! 两位穿着民族服装的老太手里摇着经筒,背着翠绿的柏枝给坐落在湖岸街头的白塔供上烟火,然后绕着白塔转圈。青烟带着祈祷和祝 福徐徐向空中升起,伴随着雾气逐渐融入云中。一簇簇花儿依偎在路旁,拥挤在渔家小院的门前。渔家屋顶的经幡随风摇摆,院后的猪槽船滩在开满野花的荒地上,小猫酣睡在屋脊,小狗酣睡在路中,一朵朵硕大的芍花倚在墙头傲放。 前面一位背着睡袋的小伙子走走停停,时时回身向去丽江方向的车伸出手臂竖起大拇指。所有的车几乎都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小伙子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动作。我在后面看着直好笑,想着小伙子就是白痴,一次次的失望一定使他的心理被受熬煎。不断地问着自己,这种肉体与心理上的博弈谁做主!现今还会有这样的好心人吗?回答是即使有也会防着的。真的有一辆车在小伙子的身边停下来,车上只有一位美女,我想世间的人都爱美,特别是异性的美,男女都一样!在对异性的倾慕上,不用人们去倡导,人人都会做得极尽完美。要是我竖起大拇指,等到天黑也不会有人理睬我,因为,我已是日落西山了。望着美女香车带上小伙子扬尘而去,我调侃自己,谁叫你的青春没有赶上这开放的好年头。 突然一辆车从后面赶上停下,司机从车窗向后探出头,自愿稍我一程。我急忙向他挥恽手,跑步向前,连道扎西德勒,婉言谢绝,并直直地伸出手臂向他高高地竖起大拇指。原来不仅异性相吸,同性也可以合并同类项。这让我重新认识了自己,我并不老,并非讨人厌恶。世上真是好人多。 路边的苹果树挂满了红富士,一位老者在树下锄地,我问老者:“树上的苹果熟了吗?” “熟了。再过半个月更甜。” 老者问:“想吃吗?” 我下意识摇摇头,其实想吃得很。脚不由自主地随着惯性向前挪动,不出几步,饥渴占了主导地位,又返回到老者身边问之:“苹果要卖吗?” “要卖。” “我买十元钱的。” 老者从低矮的棚子里提出苹果来,大小不一,我想一定是从苹果树上掉下来的。牛顿从苹果树掉下的苹果,发现了万有引力,老者知道吗?打上牛顿牌苹果,一定很促销。老者顺手递了一个给我,真甜。叫我随意挑,我说:“大小都一样。你给我捡吧。”老者挑捡了一塑料袋,用早已被植物色素浸进肌肤变得黑黢黢的手,把苹果一个个擦得亮晶晶,准备过秤。我说:“不称了,多点少点无所谓。”老者看我如此爽快,又用手擦亮一个表面光鲜的苹果递给我。 刚建好的公路从苹果树林中穿过。我问老者:“一棵苹果树陪你多少钱?” “四百元,为了村里能通车,让村里人有盼头,只好认了。”让人感到,老者还是一个很开明的人。 我问:“湖里有鱼吗?” “没有了。小时候,湖里的鱼会沿着经过家门前的小溪逆流而上。出了家门,下到溪中,就能抓起鱼来。无鳞的鱼,很好吃。现在没有了,本地鱼被引进的鲤鱼、鲢鱼吃了。要想恢复到过去,不可能了。” 老者的话,说明生态是如此脆弱,你不保护它,它就会让你吃尽苦头。要走了,老者又用手擦净一个苹果递上,指着坡脚下的一块土地说:“我家就住在那里。今年有几个外地人来看过,想合作建房,你看可以吗?” 我说:“你有钱吗?没有钱,合作建房就可以。那块土地种土豆、包谷,几年后也不会有多少钱,要是与人合作,几年后就会有十多万。”老者听进去了,不断说:“就是,就是。” 临走,老者为他讨到一句中听的话而感激,将买苹果的十元钱退给我,我坚决不收。这就是中国的农民,泸沽湖边还没有富起来的农民。 望着插进草海中的山嘴上高高竖起的电信塔,抄小路直奔而去,那后面就是草海有名的走婚桥。地里劳作的人费解,我为什么走小路?我也费解,可能是走惯了小路,或是想抄近路的缘故吧。小路慢慢接近湖边,流进湖中的水在草地上漫延,漫过小路,漫过庄稼地。我背着沉重的包,不断地斗着自己的胆量。跳过一条小沟,又是一条小坎,踏着露出水面的土埂颤悠悠地向前挪动着脚步。越陷越深,陷进了挽起裤脚才能通过的草地里。一位妇女沿着小路推着自行车,卸下了土豆,把我的包运到了旱地上。可是,我过不去,即使妇女自愿用自行车把我推过去,也使我这大男子很难堪,正好把本属于男女间的行为搞颠倒了。想着还没启程,就把鞋子湿透的后果,只好又委屈妇女把包推回来,绕到公路上。 蓝天下,金色的阳光投向湖面,把一片郁郁葱葱的草海渲染得更加翠绿。猪槽船散乱地停放在湖边,三三两两沉入湖水里。群群鸭子在水草中穿梭,母鸡带着小鸡在岸边的草垛叽叽喳喳觅食。湖岸盛开的野花在微风中摇曳,一个划着猪槽船打水草的小红点在绿色的湖心中移动,两位妇女正忙着将打好的水草从船上起到岸边。 问之:“打草做什么?” “喂牛、喂马、喂猪儿。” 美丽的草海,不仅养育着湖岸的渔家,也养育着与他们共同生存的猪马牛。 “为什么不把牛马牵到湖边来,让它们自己吃?” “景区管委会不允许了。猪马牛都得圈着养。” 一位妇女问:“背这么重,不累?” “故意的。我就住在对面的湖畔青年旅社。” “为什么不坐船?” “没船。有船也不会划。” 一位妇女用当地语言对另一位妇女说着什么,我听懂了,好像是说用船把我送过去。另一位妇女说,他是来锻炼的,委婉地表示了反对意见。我装着不知道,但从内心很感激。 走婚是摩梭族母系社会繁衍生息独特的一种方式,为跨过草海这座普通的木廊桥赋予“走婚”二字,使之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人们冲着“走婚”而来,带着未尽的走婚梦而去。在络绎不绝的游客中,遇上了昨天主动为我联系住宿的银店老板娘。 “走路来的?”老板娘老远就高声问。 我点点头。 “为什么不说一声,坐我们的车。”老板娘直逼着我说。 又让我好感激。我忙道:“谢谢!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刚建好的土司博物馆坐落在走婚桥至湖畔青年旅社的路边,雄伟庄严。馆内陈设布置仍在征集方案。守馆的老者迎上来:“你是记者?” 我好笑。老者真没眼力,把我这没吞过墨水的人,怎么就纳入进文人骚客的队伍里。不过,按我的理解,记者就是记录见闻,称其记者也不过分,并非是老者理解的靠吞墨水维持生计的人。 给老者递上一支烟,大大咧咧问:“像吗?” “像。背这么大个包。” 我很向往央视综艺大观户外实景采访的记者,玩转世界,有吃有喝,受人尊重,还不掏钱。下一个轮回,定要打娘胎里就谋划户外实景采访记者的职业生涯。 我问老者:“土司在的时候有饭吃吗?” “有。” “土司对你们好不好?” 老者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解放后,土司的地、财产分了。” “为什么修土司博物馆?是纪念?还是还原那一段历史?” “不知道。” 从与老头的对话中了解到,他似乎并不恨土司,甚至还流露出一丝怀念。在距土司博物馆不远的地方,是土司最后一个遗孀生活的院子,《香格里拉》书中有过介绍。现在,她已离开人世,人们正在用她曾经的经历招揽游客,没想到去世的她仍在为乡亲们做着贡献。 泸沽湖至温泉村 九月十四日,阴转晴。 一早起来收捡好行李,打算先到温泉再找徒步的同伴,和同宿的一位成都小伙子向着泸沽湖镇出发。晨曦中,路边的花儿、湖中鲜嫩的水草为我送行。似在说,再见,我的朋友,欢迎你再来!勤劳的摩梭族妇女己背上背框,扛着浆,划着猪槽船到湖中去打水草了。来到镇上,吃过早饭,等着去前所的车到温泉村。温泉村是徒步亚丁的起点,从泸沽湖到前所的车12点才起程,在云南宁蒗县的永宁乡又停至下午两点才开车。车上的小妹递上一盒米花糖,我摇摇手;又递上一支香蕉,我仍摇摇手。这里并不富裕的人们真大方。 车在泥泞的路面颠簸着。车窗外广袤的土地上,成熟的玉米、水稻和农家房前屋后的苹果、梨子、酸木爪,野核桃,以及跟着车跑的小山猪、躺在路中的小狗,显出了这块土地的富饶和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生灵闲散而慵懒。车被抛毛的大货车挡住,我背起行囊又开始了徒步。师傅好心地为我招了一辆上世纪七十年代“永向前”的手扶式拖拉机,被我谢绝了。我一直在测试着体能,为紧接着的穿越奠定信心。路上遇见的人对我都不可思议,问我为什么背这么重?为什么不坐车?而此时的我想得是把自己打造成像他们一样长期劳作的铁身板。我生来就不是享受型,是那种自虐型的人,总想用吃苦的艰辛激发灵感,感受幸福。 在这旅游淡季和雨季,一栋陈旧的二层温泉客栈只有我一人住宿。听一位做过向导的大姐介绍去亚丁沿途情况后,心里有了底。决定明天一人徒步到利加咀,把自己放在真正意义上徒步穿越的环境中,感受孤独、心跳、自然。 露天温泉的水温很低,只有三十几度,水面连热气也没有。附近的村民都在这里洗澡。池底沉积得污垢被泡澡的人搅拌着涌到水面又沉下去。小小的池子中一堵一人多高的墙从中隔去一半,男人和女人分别在墙的这边和那边裸泡在水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一根木棒浮在水面延续着墙体未隔断的部分,将相互间能接触到的这边和那边的水池另一半隔开。靠近木棒可以看到水池那边被墙体遮挡的女人和水池这边被墙体遮挡的男人。只要你好奇,在水中弯身埋头钻过木棒,你就可以和他们(她们)混在一起,亲身感受构成这个世界另一半的真实。一半是水,一半是火,就看你怎样去面对了。 晚上,客栈老板带来两位徒步亚丁的人,让我好高兴,终干有伴同行了,免去了几天来的纠结。当得知他们是走西线时,情绪又回到了零点。不过让我感到不只是我热爱这段洛克线,不只是我对徒步季节的不了解,不只是我不畏惧雨中行。我是一个身随心动的现实主义者,只要决定,就要行动,很少被未知的过程和结果纠结。其中一位年轻人是从上海来的,用徒步的方式送给自己三十而立的生日。他们第一次这样长距离户外徒步,没有登高和高原徒步的经验,虽说请了向导顾了马,其勇气还是让我很钦佩。想起上午在泸沽湖镇遇上的两位台湾人,打算用两年的时间骑车游遍祖国山河,因限制大陆外的人进藏,只好绕道进疆。这又是一个伟大的壮举!其实很多平常人看来办不到的事,每时每刻都有人去实践、证明。我很欣赏他们。 晚,老板特意来告知,关好门窗。一句话让我一夜都不得安宁,难道夜晚在这偏远的村庄,还有鼓上蚤时迁不成! 温泉村到利加咀 九月十五日,阴雨。 天刚蒙蒙亮,喊醒老板打开温泉客栈的大铁门,上了路。清新的空气使人心旷神怡,想着穿越就此开始,有种莫名的冲动。走了近半小时,来到一个小村庄,路边房子里流出的水冒着热腾腾的水蒸气。原来这里才是温泉的发源地,这里是老温泉,昨夜住宿处是新温泉。真后悔昨天为什么不多走几步,来这里住。 一条乡村机耕道沿着山谷河流,靠着山边蜿蜒伸屈。山谷中隐藏着一片宁静的微微起伏的开阔地,地上的野草已经发黄。农家院子稀稀落落附在从开阔地中穿过的机耕道旁,远山群峰挡去了机耕道延伸的方向。这里是云南省宁蒗县永宁乡的安加村,翻过前面横着的大山,就是四川省木里县屋脚乡的利加咀。安加村的老人、妇女、小孩很少出山,基本不懂汉话,越问越糊涂,只有常在外打工的年轻人懂一些。一个小男孩从路边的院子出来,我忙迎上去:“请问,去利加咀怎么走?”男孩似懂非懂,愣了好一会,猛然转身跑回院子直嚷嚷。不一会,院子路边的一个土墙房推开了贴在里面的木板推拉窗。透过小小的窗洞,朦胧地看见黑暗中零乱地放着一些小商品,原来这里是路边的小卖铺,和我下乡时村上的小卖铺没有区别。孩子的爸爸躺在床上,撩开脏得发黑的对开麻布蚊帐,迷糊着眼睛问:“去哪里?” “利加咀。” 孩子的爸爸吃力地连比带划讲了很久,我才听明白。忙道谢。 乡村机耕道走完了,右行上山。一位到山上放牛的牛倌为我指明了路。叫我直直地冲着山上的垭口去,翻过垭口,就是利加咀。昨天温泉乡做过向导的大姐说,翻利加咀的山要经过十二道拐,一道拐比一道拐陡,一道拐比一道拐难行。今天到此,并不畏惧,比我想象中的山小多了。一人在林子里行走,静得很,只有自己踏着松软溜滑泥土的沙沙声。大约两小时,上到山垭口。垭口上的松树捆着各式各样的衣裤,一丫树枝上还挂着一顶崭新的小红帽。后来知道,这是当地人为祈求上天保佑家人平安、不生病而特意捆在树上或挂在树上的。这是当地人祈祷的一种表现形式,我没有理由去弄明白为什么。 山上的林子里,偶尔有被刚伐倒的树木,据说是今年地震后经政府允许伐的。高大的松树树干被人工削去倒人字型的皮,其下放着一个小塑料袋,这是广东人来此承包取松油。当时,我想着剥去皮后的 松树,让其慢慢失去水分枯死,然后再伐,这样会省力很多,真是风 马牛不相及。林子里,几个阿妈带着两个四、五岁的小孩,赶着一群黄牛迎面过来。湿滑的泥泞路上,阿妈在前面引路,小孩赤脚跟在后面,双手爬着岩壁踏着阿妈的脚印,一溜一滑地追赶着。阿妈没有伸手拉他们一把,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们一眼,就像两个小孩根本不存在。是大山的灵气养育和造就了他们与自然的亲和。两个羊倌披着风披,赶着一群羊过去了,从他们的装束,我判断出他们是彝族人。而刚过去的老阿妈一行像是摩梭族人。 走出林子,眼前呈现一片缓坡的草地,偶尔一两棵高大的树木伫立其间,几只牛马闲散在坡上。让我想起儿时在家乡的五峰顶和小朋友野炊的情景;那是秋高气爽的一天,我们穿着整洁的衣服,戴着红领巾,背着柴米锅盆,翻过小山岗,走过青草地,在避风的大树下升起火、架起锅,躺在草地上,望着蓝天,沐浴着和煦的阳光。微风吹动着高大挺拔的红樟树,淡黄色失去水分的树叶从空中飘落,掉进盛着米块的锅里碗里,吃着带沙的米块,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被柴灰抹得花呼呼的脸,有种痴痴的愉悦。 顺着草地望去,很远处的草坡边有一些房屋,静静地落在草地中,就是儿时在明信片中见到的草原上充满着阳光,或细雨霏霏中的童话小木屋。梦幻般的景色使我痴迷,我想那一定就是利加咀。 被遗弃的女儿国 踏着草地中泥泞又布满畜粪的小道,过了托起房屋的山坡侧面一条小溪,一个用三根木棒架起的门字型框架上,用毛笔歪歪斜斜地写着利加咀三个小字,墨迹已经浸润入潮湿腐朽的木棒中模糊起来,这大概就是一个村口吧。 利加咀是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地属屋脚乡。雨中的村子静得不见一只狗一只鸡一只鸭,只有圆滚滚的黑山猪在泥泞的小路上胡乱奔跑。村子没有纵横连通的小道,没有村头也没有村尾。用圆木横着一根扣一根垒砌的房子与新疆最北端图佤族人的房子竟如此相似,让人产生出两地分隔千山万水的他们在几千年前可能是同一个祖宗的幻觉。屋脊上用竹竿撑起的经幡和撑起经幡的竹竿巅仍留着的竹丫,构成一面在无尽草原叱咤风云的旌旗。风雨中,屋脊处处,旌旗猎猎。房前屋后的土地被木栅隔成一块一块,像是在远去的年代为宣誓自己的领地,而遗留下来的作品,迄今残留着起到防止牲畜陷踏庄稼的作用。木栅围着的土地上,没有蔬菜,荒草和土豆滕共生。村里积满了猪马牛羊粪便的小路被雨水冲刷后成了粪沟,流淌着粪水和泥水。小路承担起人们行走、牲畜排粪、老天过水的作用。小路绕着房前屋后弯弯曲曲,时时被木栅隔断,没有一条路可以直直地从这家通到那家。像是交织的网,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幻觉中似走进了一个古老的童话世界。我猜测,这可能就是当今许多地方被人们称为“走进去,出不来,像迷宫一般。”小镇的雏形。 好不容易看见两个小孩从家门出来,忙迎上去,打声招呼,小孩陌生地躲进家里关上门。不一会,门开了,虚开的门缝从下到上探出几颗妇人裹着青布的头。我忙道扎西德勒,问去屋脚乡怎么走。扎西德勒是网上介绍出行西边的敲门砖,谁都能听懂。门里的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渐渐地消除了戒心打开门,小孩抱着她们的腿躲在身后。这时,我才看清楚,她们是两位六七十岁的阿妈、两位三四十岁的大姐和一位二十几岁的年轻妇人。她们全听不懂汉话,只是友善地望着我摇头笑。无奈,只好道别。见一妇人正在路边喂猪,又忙迎上去。妇人听懂了,哄开抢食的黑山猪,抬头指着对面山梁上的垭口,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离开了喂猪的妇人,前方的路被木栅隔断,绕到了喂猪妇人屋后的山地。一位穿筒靴的女子从山地走来,又忙迎上去问路,女子也似懂非懂,但看上去要精明利索许多,手一挥头也不回让我跟着她。回到了喂猪妇人的门前,女子抬起搁在木栅上潮湿的木棒,翻了过去,接过我沉重的背包,帮助我也翻了过去。踏着围栏地里尺多深的野草,见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正在地里挖土豆,土豆长得不大,而土豆藤早已被疯长的野草吞没了。女子快步带我来到一户大院门前,轻轻地拍打着门,向里面喊着什么。一会儿,院里有了声响,咕嘎一声门开了,出来了一位高挑干练精明的大姐。大姐结实的身板穿着很整洁,登着筒靴,袖子挽得老高,脸上泛着红润,眼睛灼灼有神,看得出是刚从山上劳作了回来。我估计她可能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或是受人尊重的人,或是村干部。大姐听懂了我的汉话,我也听懂了她不标准的普通话。热情地请我到屋里坐,主动把我的背包抱进了院子里。 院子是一个不太规整的四合院,中间是天井,很干净,一切井井有条。院内大门左侧堆满了南瓜,右侧放满了刚打回的野猪草。我问自己,这里的猪还喂山上野生的猪草,不是和我下乡时的农村一样吗。正对大门的天井后是一栋年生不久的石垒二层楼房,造型与藏家雷同。楼房前的檐口下摆放着一架古老的织布机,正对楼房的右侧是一栋陈旧的圆木搭建的尖屋顶房屋,尖屋顶房屋早已被岁月浸湿成灰黑色。房屋的木门槛足有六十公分高,而门洞可能几近八十公分宽,一米高,连我这不到一米七的身躯也要委屈低下头。 大姐把我的背包放在织布机旁,引我来到房屋低矮的门洞前。屋内黑黢黢,黑得什么也看不清。大姐小心地扶着我跨过第一道门槛,又小心地扶着我跨过第二道门槛,就像是一个大男人缠着一个小媳妇,正好把我们的关系颠倒过来。对着门的屋内生着一堆红红的火,借着火光,隐约看见一位老阿妈抱着一个两岁多的小孩坐在火塘上方,一位年轻的女子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坐在一侧。老阿妈见我进屋,忙抱起小孩让座,叫我到火塘上方去。我知道那是家里的老人、村里德高望重的人坐的,不断推辞。大姐端来一条小凳,让我在侧面坐下。火塘是从高出地面的睡炕上凹下去的一个长方形的坑,上面有一个与长方形坑匹配的铁架,铁架中心一个圆环,正好放下一口铁锅。大姐拨旺火,放上锑壶烧了一壶水,老阿妈在火塘旁的一个茶缸里砌上砖茶,冲上开水,放在火塘旁,待水鼎沸后,将茶水过滤到一个竹筒里,放进一块酥油,用木棍在里面有节奏地抽动,就成了酥油茶。老阿妈递上一碗酥油茶,我双手接过,一口喝了下去,又递上一碗,又喝了,接连喝了四碗,好香好解渴。此时才想起今天还没有进一点食。大姐看我饿了,忙着为我做饭,我趁机来到院里,从包里拿出了糖、饼干和苹果,回屋递给老阿妈。 此时才看清,室内也是圆木横着垒起的,圆木已被烟熏成了黑色,圆木的侧墙上开着更小的门洞。立在屋中的木柱上挂着长刀短刀,一对完整的梅花鹿角茸挂在木柱醒目的位置,我猜想这可能是她们原始崇拜的图腾。对着火塘上方的尖屋顶开着一个气窗,气窗与空气对流的口子盖上了一块白色塑料布。这是为了冬天挡风、保暖和采光。门边一口大锅煨着猪草,没有厨房,切菜剁肉的案头就靠在门口采光的地方,水缸立在案头旁,水是从山上挑来的,而不是从山上用塑料管引来的。 大姐为我做的饭是一大锅炒土豆丝,仅此而已。在我到来之前她们已经吃过了。大姐太热心,放了很多油,土豆丝是用油浸泡出来的。一家人望着我狼吞虎咽地很快吃了第一碗,大姐忙为我斟上第二碗。 饭中,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问大姐:“你家男人呢?”这是我一直闷在心里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出门前,看过许多攻略,都说为了尊重对方,少进没有男人的家,少讲男女间的事,怕引起误会。对此我随时提醒着自己,今天,一进入这个家庭,我更是小心又小心。要不是大姐如此热情,我是绝不会在此逗留的。大姐没回话,过了一会,我理解大姐没听清,又问:“你家老公呢?” 好一会,大姐才回答:“我们是猫(谐音)族。” 我明白了,她们是摩梭族。当地人把摩梭两个字的发音连在一起,听起来像“猫”的发音。有关摩梭族母系社会走婚的习俗我多次听说,真后悔自己怎么在这个不适当的地方,不适当的时候,提出了这样一个不得体的问题。联想起自己进村后所见到的全是女人,这里一定是摩梭族人居住的小村庄。我低着头,不敢再看室内的老阿妈、大姐和小女子一眼,不敢再说一句话,生怕我的一言一行给她们带来不快。大姐看了出来,有意拉起家常。老阿妈是她的妈妈,小女子是她的大女儿,两个小孩都是大女儿的孩子。她还有一个二女儿,在成都的铁路卫校读书,真希望二女儿能让这个家庭了解更多外面的世界。 摩梭族人与藏族人很相似,身材高大,身板结实,五官端正,皮肤古铜而有光泽,声音洪亮,性格爽朗。 吃过饭,雨仍在下。大姐挂着我还要翻山越岭去屋脚乡,问道:“再休息一会?”这是大姐在催我上路了。忙起身告别了老阿妈和她的女儿。大姐悄悄地背起我的背包,走出院子,绕到屋后的山坡,径直向前走去,我默默地跟在后面。到了坡脚,一条机耕道顺溪流从无际的远方向沟里伸来,把这山和那山分开去,三座嘛呢堆立在路旁。大姐停下脚步,指着对面远山的梁子说,翻过那座山,一直下坡就是屋脚乡。并一再提醒我不要顺着机耕道走,要横插上山去。大姐从身上取下包,轻轻地放在我肩上,为我披好雨衣。我双手合一,弯腰低头,不断道着:“扎西德勒,扎西德勒。” 告别了大姐,来到嘛呢堆旁,对着嘛呢堆、对着村子深深地敬了三鞠躬,以表我对利加咀淳朴人家的崇敬和对大姐的谢意。 过了机耕道、过了溪流,来到对面上山的坡脚,黯然回首,雨中的大姐仍站在对面的山头上,泪水不由夺眶而出。 在这深山老林里,一个由女人主宰的小村子,一个缺少人类繁衍生息另一半的小村子,在多元文化的冲击下,艰难地维持着母系社会传承下来的习俗。这是一个被现代文明遗弃的女儿国,不是《西游记》中充满华丽和妖艳的女儿国。她的神秘和莫测,她的古老和传奇,她的落后和淳朴,一刻不停地与外界社会发生着强烈碰撞。这可能是我国仅有的一处完整保留着母系文化的小村子,我真希望大姐的二女儿能给这个村子带来更多外面的信息;又希望他们的习俗不被外来文化冲击,完整地保留下去,直到永远。 再见了利加咀,再见了大姐,我一定会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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